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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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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到了獄神廟裏,遍尋不見王夫人,賈蕓急問獄卒間,卻是當天清晨一覺醒來,發覺氣息全無,身子已冷硬,送到牢裏驗明正身去了。賈蕓聞言大驚,知道這牢裏死的人最是可憐,一卷蘆席送往亂葬崗,早晚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。王夫人到底是寶釵的二姨母,他怎肯袖手旁觀,忙去同那獄卒交涉,商議收殮事宜。

這邊小紅茜雪和平兒一行徑直來看鳳姐,不想早有人先來了。此時鳳姐早半餓半病,起不得身,在獄神廟的一個角落歪著,她身前燃著一盤炭火,那火光忽明忽暗,仿佛一陣風吹來就會熄滅的樣子,炭火的旁邊卻有一個人蹲在那裏,背對著廟門。眾人都覺得好生詫異,連平兒在內,都曉得鳳姐娘家婆家皆是自身難保,恨不得同她劃清界限,她在京中雖有親族,卻比舉目無親更加孤苦伶仃,淒清無助。同她同床共枕十數年的丈夫賈璉尚且翻臉不認人,這當口又有誰會使了大筆銀錢買通獄卒,只為探望她一面呢?難道,賈璉轉了性子不成?

平兒這般想,不由得沖著小紅茜雪她們使了個眼色,兩人會意,隨平兒一起悄無聲息從側面繞到神像背後,靜觀其變。平兒更是微微探了頭出去,卻見來探望鳳姐那人穿著一身普通青布衣服,看不出身份,遠遠看過去,似乎頗為年輕。小紅茜雪見狀,心中難免有些微妙的心思,當日王熙鳳當權之時,賈府便有傳聞說她喜歡同年輕男子調笑,似乎同寧國府的賈蓉賈薔等人都不清不楚,難道,傳聞竟然是真的,這年輕男子,竟然是王熙鳳當年入幕之賓之中的一人?卻難得有情有義。平兒看小紅茜雪神情,就知道只怕她們是想歪了,她深知王熙鳳心中只得一個賈璉,雖然喜歡和年輕後輩們說笑,但是也不過只限於調笑而已,絕無不可對人言之事。

平兒凝神看那年輕男子長相,只見到大半個側面,隱隱覺得熟悉,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,正納悶間,卻聽見那人低聲說道:“你莫要記掛他了。他這幾日整日裏同那些腥的臭的女人們一起胡混,哪裏還能想起你?如今當務之急,卻是要多吃些東西,養好身子,我自當設法救你出去。”

平兒聽到這聲音,卻是一下子認出來了,原來這人不是別人,竟是鴛鴦!想是她嫌女兒家一個人出來走動不方便,故而扮作男裝模樣,不知道使了多少銀子,費了多少心力,才能來見鳳姐一面。想到這裏,平兒心中又是詫異又是震驚。須知鴛鴦是賈母身邊最得寵的大丫鬟,掌管著賈母手中上萬兩私房,平日裏也頗說得上話,連賈府裏的主子都得敬她三分。鴛鴦見慣世面,心氣頗高,一向誰也瞧不上,偏偏同平兒交好,又肯對王熙鳳和賈璉的事情諸多容讓,王熙鳳和平兒都為此受寵若驚,還曾在私底下推敲合計過,都猜鴛鴦這般肯照拂她們,難不成是看上賈璉,想嫁進來當妾了?故而從前王熙鳳吃味,還對鴛鴦諸多試探。不想到了今日,王熙鳳被休,鴛鴦遠著賈璉,卻這般待王熙鳳,真叫平兒訝然不已。

王熙鳳也沒想到這時候鴛鴦竟然會來探望自己,百感交集,不由得嘆道:“可見我從前竟是全錯了。”卻不好直說自己曾經提防鴛鴦,道:“如今我落到這步田地,也不怕你笑話,我從前只道我這番作為,等閑女子皆不能及,是脂粉隊裏的英雄人物,但如今想起來,鼠目寸光,為了些蠅頭小利爭得如鬥雞眼似的,提防這個,擔心那個,覺得人人都會跟自己搶,卻不知你竟有這般胸襟!”

鴛鴦滴淚道:“你休要自責。這天底下的事,又有誰能看得準呢。前有甄家,後有咱們家,說抄家就被抄家了,王、薛、史幾家也皆不好,又豈是你一個人的過錯?若說印子錢,旁的人家也有放的。我不信那麽大的朝廷,無緣無故會把幾年前的舊事翻出來。說到底,是家敗了,罪名也就不來自來了。你等我想辦法救你出去。”

王熙鳳搖頭苦笑道:“事到今日,我是咎由自取,哪裏還有別的辦法?我知道你心腸好,老太太去的時候,留了幾個錢,你守到現在,卻盤算著拿這個救我。依我看,大大不必。一來我已經被休,不是他們賈家的人,用老太太的銀子,名不正言不順,二來,老太太這銀子,到這時候只怕成了賈家的救命稻草,真正有大用場的。”

鴛鴦聽王熙鳳這般說,忙問其故,王熙鳳道:“方才你說的不錯,墻倒眾人推。如今賈家淪落到這地步,我同姑母固然有錯,但仔細論來,只怕東府裏珍大爺、蓉兒他們才是真正觸犯了聖怒的,只怕連薛大爺的過錯都比咱們大些。咱們這府裏,其實是被連累了,不過咱們家大小姐沒了,沒個從中轉圜的人,才到了這般境地。”

鴛鴦點頭道:“東府裏珍大爺蓉大爺還有姨媽家的薛大爺,聽說都被抓到天牢裏去了,說同反賊勾結呢。我竟不知道好端端的他們怎會同那些人有關聯!”

王熙鳳道:“這裏頭的事情,大有蹊蹺的。連我也不甚懂。我勸你也莫要深究。如今受東府裏牽連,雖然有我和姑母兩個出面領罪,但我忖度著,咱們家的那些對頭必然不肯就此罷休,只怕二爺他們早晚要被尋個什麽名頭送進牢裏。若如此的話,咱們家可就保不住了。故而當務之急是拼盡全力替咱們家保下幾個人才是。老太太在世時候,最疼寶玉,還有二爺,也是事事勞心勞力,若是能照拂時……”

鴛鴦嘆道:“到了這個地步,你仍肯替二爺說話,只可惜他全無心腸!成天聽旁人說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,我如今才知道了。”

他們說這話時候,平兒一直在旁偷聽,一直到這時候,覺得不好再偷聽下去,忙現身打岔道:“非但夫妻如此,姐妹也不差什麽。若非如此,鴛鴦你怎會來此?”

鴛鴦聽到有人在背後說話,先是嚇了一大跳,看見平兒和茜雪小紅她們一起出來,臉色這才慢慢覆原,便聽得王熙鳳交代道:“老太太的體己銀錢早晚保不住了,與其被別人拿去亂花,倒不如用在寶玉和咱們二爺身上。這其中的關節,咱們沒有得力的人物,也是不行的。我如今已經想了一個,就是住在櫳翠庵的妙玉,如今你們去求她,她若肯開口時,事情就成了一半了。”她說到此處,突然想起幾年前秦可卿辭世時候與自己托的那個夢,想起夢中的囑托,悔恨不已,無可奈何,到底不肯要鴛鴦、平兒她們搭救自己,只是將賈府和大姐兒托付。平兒探監後沒多久,王熙鳳便病得人事不知,沒過了幾日就去了。仍由賈蕓出面買通獄卒將她的屍身運了出來,卻既葬不得夫家,也葬不得娘家,胡亂買了口棺材,和王夫人葬在一道了。平兒知道消息後,哭得死去活來,和鴛鴦偷偷去城外哭了一回,回來卻不敢告訴王熙鳳的女兒大姐聽,只是哄她說等她長大了二奶奶就回來了。

鴛鴦神情憔悴,卻比平兒略振作些,同她商議求妙玉的事情。兩人一個是賈母身邊的紅人,一個是王熙鳳的心腹,都隱隱知道妙玉的來歷不簡單,既然王熙鳳本人對妙玉抱這麽大希望,兩人也都期待著妙玉有什麽門路能力挽狂瀾也未嘗可知。不想兩人聯袂前往,卻吃了一個閉門羹,妙玉仿佛早就預料到她們來意一般,連櫳翠庵的大門都未曾開,同先前態度判若兩人。無奈之下,賈蕓只能作為賈家男丁代表,在平兒、鴛鴦的幫助下偷偷混進大觀園,翻墻進櫳翠庵尋妙玉。誰知妙玉一向孤僻,平兒、鴛鴦等人雖是千靈百巧,卻不清楚妙玉好惡,這下子恰巧撞到了妙玉的忌諱。

賈蕓翻墻進去的時候妙玉正在拿著剪刀修剪院子裏的紅梅,旁邊兩個婆子捧著東西跟著,聽見動靜就皺了眉頭,待賈蕓將來意講了,妙玉沈吟半晌,突然間冷笑道:“賈府裏的人都在做什麽?反輪得到兩個丫鬟和一個小輩族親出場了?且不論我有沒有這個本事,願不願出面,單憑幾位,卻也做不得榮國府上下幾百號人的主吧?”

一席話說得賈蕓啞口無言。他自己不過是賈家的族親,並非榮寧二府嫡系,原本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,不想摻和在這種事情上,奈何曾經受過榮國府的恩德,又受了平兒和鴛鴦再三托付,才這般走一遭。妙玉這話,卻把他給問住了。他又何嘗不知道平兒和鴛鴦做不了榮國府上下幾百號人的主。但是能做主的人呢?賈政是個平庸無能、鼠目寸光之輩,出了這事情除了趁機休掉王夫人外,便是每日裏交代寶玉、賈環、賈蘭多多讀書多多上進,一副自知罪責、隨時引頸就戮的樣子,賈赦倒是心大,只不過這個時候正看中了老太太留下來的一點銀子,正在逼著鴛鴦嫁給他當妾。若非鴛鴦的哥哥見賈家風雨飄搖,朝不保夕,想留著鴛鴦將來賣個好價錢,故而胡亂尋了個理由推諉,只怕這事早成了,怎敢同他細說王熙鳳的囑托?賈蕓雖然一向口齒伶俐,但怎奈事實辯無可辯,訕訕而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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